“碳圈”20 年:骗子、老兵和跑步入场的年轻人

  「带有这样想法的就很可能沦为韭菜。」

  在中国,少有其他行业像过去 20 年的碳交易领域,历经起—落—落—起的多次沉浮。

  最早入场的冒险家给这个行业留下了丰富的传说。这门生意也和煤炭这一传统行业一样,有着极其相似的特质:小圈子,暴利,阶段性的起伏,和早期相对粗略的规则及其带来的乱象丛生。它充斥着厮杀与阵痛,也激发梦想和可能性。

  随着「双碳」目标的提出,一场社会财富的转移正在发生。财富催生机会,自然也吸引人才,企业之间上演着激烈的「人才攻防战」,个体则看到了一片真假难辨的「就业蓝海」,纷纷想要跑步入场碳圈:转型、跨行、赚更多的钱。

  全社会都在谋划双碳。但现实是,公众对双碳的热情远大于知识储备,信息不对称催生了鱼龙混杂的培训市场,投机者闻风而动,跟风者后知后觉。

  01

  在就业新蓝海里,

  先割一波韭菜

  北京房山区的一栋毛坯房内,一间简单装修的办公室敞开着门,按照地址,这是一家自称是碳培训考证的机构,求职者何峻来到这里面试销售岗。空荡的楼层里没有商户,办公区的工位被分成两排,总共有 16 个座位,但大部分是空的——

  一位看上去 50 岁左右的中年女性自称是面试官,将何峻迎进了会议室,全程只问了几个问题:做没做过电话销售?能不能接受单休?公司不给交五险一金行不行?

  面试的过程堪称随意。一方面,这个岗位没有什么门槛要求,但蹊跷的是,这家机构开出的价码却极具诱惑力:6000 元底薪加提成,保证一个月工资能拿到 3 万以上,销冠每月甚至能拿到超过 5 万——销售目标是推销一系列有关「碳排放管理师」的培训课程。

  2021 年 3 月 18 日,人社部发布的 18 项新职业中,「碳排放管理员」被列入国家职业序列,在《中国职业分类大典》中被编码为 4-09-07-04,标志着「碳排放管理员」将成为一项正式的职业类别。根据定义,该类职业是指从事企事业单位二氧化碳等温室气体排放监测、统计核算、核查、交易和咨询等工作。

  由此,社会上开始出现各类培训机构,「炮制」出各类「碳排放管理师」的考试与证书,这类考试没有统一的组织方,而证书的盖章单位也各不相同——作为一张培训证书,而非国家职业资格证书或职业技能等级证书,这在就业市场上并无任何实质作用。骗子和投机者们嗅到了商机,他们鼓吹、捏造了一个蓄势待发的就业新蓝海,而适逢经济下行,就业难度创新高的时代,一波迷茫的年轻人因焦虑误入这片培训市场而成为韭菜。

  何峻后来顺利通过了面试——正式上班第一天,「老板」先对包括他在内的六个人开展了一场集体培训。一份由七八页 A4 纸打印出的培训材料被分发到新人的手里:上面列有销售课程的话术、报价表和客户的常见问题。

  第一步是勾起欲望。

  通常,培训机构会在短视频平台或社交媒体上做投放,声称如果考取了相关证书,将自己的证书注册到企业名下(俗称挂靠),企业会向个人支付证书的使用费,有意向的客户会留下联系方式——此时轮到销售出场,在电话中,销售会介绍该公司是专业做证书租赁兼职服务,「一年的挂靠费是 10 万到 18 万」——多数人听到这个数字会心动。

  「然后我们就要问客户,有没有证书?」何峻说,如果客户回复「没有」,就说服客户报名培训和考试;如果客户回复「有」,则说客户的证书不是用证单位指定类型,不符合挂靠要求,建议重新报考。

  为了进一步促进客户的购买意愿,机构会宣称自己有用证单位的资源和关系,「只要交钱,保证 3 个月内拿到证书。」如果没时间复习考试,多交 500 元,机构可以提供代刷代考业务,还价底线是 300 元。等客户确定了购买意愿,销售会告诉他,只有组合报考多个证书,才能挂靠。

  来自「老板」的「官方」统计是,「100 个意向客户通常有三四个能够转化成功,最高能有 12 个。」

  何峻一共在这家机构工作了三天,期间,一共见到了 5 个人:老板、面试官以及 3 名员工。身边的员工来这里工作都不超过两个月,但每天都有销售人员成功开单,坐在他身旁的销售仅一天就收了 12000 多元的报名费。

  至此,客户交完钱,销售的工作就完成了,之后会有兼职部门负责对接客户。

  「如果客户一直找我,怎么办?」何峻问。

  「那就不归你管了,你把他拉黑了就行了。」老板答。

  极客公园了解到,鱼龙混杂的碳培训市场上,碳排放管理师分为初级、中级、高级,培训机构宣称自己有内部渠道可以直接报考高级,几乎没有学历和专业等门槛要求。但无论报考哪一级,课程内容大致一样,都是网络录播课——课程开发的成本很低,一份教材可以售卖给不同的培训机构。各家机构拿到课程资源之后,则各凭「本事」了——收入的差异来自谁能拉来更多的学员,能把课程卖出更高的价钱。一份相同的课程售价在一两千到八九千不等。

  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搜索「碳排放管理师」,截至发稿前,共得到 288 条结果,投诉的人写下各自被骗的经历和维权诉求:

  「碳圈」20 年:骗子、老兵和跑步入场的年轻人

  <;<;下滑查看更多>;>;

  「向我推荐碳排放系列证书。并承诺考过包兼职。一年八到十万。听到她如此承诺我也动心了……于 2021 年 11 月 15 号交费 4980 元……前后承诺不一样。而且碳排放证书也无法兼职出去。要求退费。」

  「说考取这个证书,可以挂靠出去,每年有 3 到 5 万的收入,缴费后,各种说辞,忽悠我,问他们情况,就说让我等,后来就联系不上任何人了……」

  从地区分布来看,这类骗局涉及北京、河北、河南、陕西、湖北等地。

  而在知乎上搜索「碳排放管理师」,提问数最多的问题是:「考碳排放管理师真的有用吗?」高赞回答来自一个名叫「奶爸双碳研究所」的答主——我们在今年年初联络上他,「奶爸」来自能源领域,因为看好双碳领域,想要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,去年 10 月,他报考了人社部认证的「碳交易员培训证书」,拿证之后,他开始研究、比较双碳培训市场上的各类证书和颁证机构,并在知乎上发帖回答问题——这让他在知乎上「小火了一把」。

  半年来,找他咨询过碳培训证书的人来自各行各业,除了能源、环境、建筑这类节能环保领域的传统对口行业,不少人来自一些不景气的行业(如房地产),寄望于通过一个培训证书能实现跨行跳槽甚至挂靠赚高薪,「带有这样想法的就很可能沦为韭菜。」

  02

  2005-2017:

  第一批掘金者与碳圈沉浮

  收割大量「韭菜」的力量来自于财富造梦,而造梦的开始最早可以追溯到 2005 年。

  当年 2 月,《京都议定书》正式生效,其中第十二条规定了清洁发展机制(CDM)——允许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合作,通过在发展中国家开发减排项目来帮助发达国家完成减排限排履约。这开启了交易的可能性。

  通俗来说,当时,市场的买方主要来自发达国家超排放的企业,他们需要从发展中国家的企业手里购买减排量——而国内的企业对此毫无概念——因此,早年碳圈从业者扮演着「中介」的角色,形象更接近于「推销员」,人们向企业推销概念,介绍减排指标所具备的经济价值(能为企业带来惊人收入),以此促成碳交易的项目,从中抽成。

  一个完整的 CDM 项目审批的过程包括路演,过会,答辩,最后经由审核机构完成审批签署。

  「国内当时开发了一批 CDM 减排项目,碳管理和碳交易行业也由此兴起。」《碳中和时代》一书作者汪军回忆。嗅觉灵敏的人发现了早期的财富机会,「这里面利润惊人。」汪军对极客公园计算了一个案例,以风电、光伏、水电等新能源项目为例,仅仅一个项目每年可以带来 4000 万元人民币的收入。开发一个 CDM 项目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,而成本仅在 100 万元人民币左右。

  在榜样(或者说财富自由的故事)的作用之下,碳圈的人才需求一度疯狂增长。不少早期从业者受访时表示,「当时行业的收益非常高,只要是了解到这一行的人都会义无反顾地加入进来。」

  朱伟卿就是其中之一。2008 年,她 24 岁,来自英国某高校的市场营销专业,闯入碳圈纯属偶然,当时,她的一些国外朋友从事碳减排行业,「和他们聊的时候,感觉这可能是一个机会。」

  由于 CDM 项目整个开发周期都需要进行英文操作,涉及大量专业术语,需要与外国人不断对接、谈判,签署合作方案。因此,第一代碳圈人大致的形象是:年轻,英文好,受教育水平相对较高。他们并非如写字楼精英一般,西装革履体面出入,而常常在跋山涉水,风吹日晒——因为碳圈人士大规模蜂拥游说之处,是风电光伏这类企业,它们的地址大都在偏远的山区。

  买方与卖方都极为清晰的新兴市场上,到处都流淌着财富的奶与蜜。

  一些欧美的也同样有利益引导之下的乱象和疯狂。

  朱伟卿告诉极客公园,碳交易市场体量很大,八大行业全部进场后,按照每吨碳配额 60 元的价格计算,现货也有 6 千亿的规模,再加上换手率,仅现货市场就达到万亿规模。一旦国内启动碳期货和衍生品交易,就是一个超万亿级别的市场。

  不仅是急于入行的人和投机机构,对于企业来说,其中也蕴含着巨大的利益诱惑。

  2021 年 3 月,生态环境部公开了一批碳排放报告数据弄虚作假的典型案例,根据官方通报,一些公司利用可编辑的检测报告模板,篡改企业元素碳含量检测报告的送检日期、检测日期、报告日期、报告编号等重要信息,并将集中送检伪造成分月送样、分月检测,并删除了原始检测报告的二维码。

  在全国碳交易市场开市后两个月,这起「全国碳市场首例造假案」被公开披露,曾激起剧烈的舆论反应。

  数据造假的动因,是碳配额带来的高额利润。如果按照每吨碳配额 60 元的价格计算,对一家年碳排放量在 1000 万吨左右的企业来说,如果能省出 10% 的碳配额,意味着一年可以节省 6000 万元碳支出。

  控排企业想获得碳配额,通常需要这样一套流程:企业在完成自身的碳排放数据核查后,由政府主管部门聘请第三方核查机构来复查企业的数据报告,无误之后向企业发放碳配额。如果企业的碳排放量超额,则需要花钱购买额外的配额。

  这一过程中,一些为企业提供咨询和技术服务的公司,既帮企业制作碳排放报告,还负责核查报告,存在「两块牌子一个队伍」的情况,既当球员又做裁判。但是,相应的监管体系和处罚机制还尚未明晰,法律法规亟待完善,可参考案例较少,这些都给自查自审钻空子留下了余地。

  造假公司被通报点名批评之后,截至发稿,处罚结果尚未公开。

  没有支撑,也就意味着这个行业的认知和警惕边界极为模糊,(已经或正在发生的)财富转移没有一个可靠轨道,谁都可以来分一杯羹。根据极客公园的调查和多个媒体报道,碳中和行业内频繁出现虚报项目,甚至敲诈勒索等情况,更有甚者,已经在CDM申报注册成功的项目,改个名字就成功注册了第二次(早期CDM审核机制不够严格),便可以吃下双倍利润。

  这些年,对碳圈进行过深入接触的汪军这样估算:「中国真正了解碳中和并且从事有关工作的不超过一万人,而能带领团队独自做完整碳规划和管理的,不超过一百人。」可以预见,在市场迎来规范之前,将有巨大的专业人才缺口。

  05

  大量人才只能停留在外围

  一个大胆的预测是,碳管理行业在 5 年之内的人才需求量或超百万。

  国内碳市场分为控排市场和自愿市场。早在 2013 年,各省的控排企业已经踏足地区性市场,但双碳目标的提出促进了控排市场由区域性向全国性转变。

  而更大的变化发生在自愿市场。业内人士透露,业务大都集中在自愿市场。反而,在高排放企业(利润最可观的)领域,实际并没有形成太激烈的竞价。一些大厂原本不在国家的控排企业名单里,他们出于响应国家政策号召,提出自己的减排目标,如阿里、腾讯、蔚来汽车等新能源车企,以及上市公司、大型央企——双碳打破了原本小众的「碳圈」,「碳」不再只是高排放行业才会关注的话题,这些新的主体参与进来,释放了减排和控排的需求,带动了交易市场的活跃度,也催生了新的业务需求和人才需求。

  典型的例子是国内的蚂蚁森林。2016 年 8 月,支付宝正式上线蚂蚁森林,它的基本模式是:用户在日常生活中通过绿色出行、减纸减塑、循环利用等绿色行为积攒积分式的「绿色能量」,之后就可以拿自己的「绿色能量」去向企业申请种树或者保护地面积。为了计算「绿色能量」,项目的负责人之一王小颖告诉极客公园,蚂蚁森林为此邀请了专业机构,根据碳减排的方法学对「绿色能量」进行科学计量。

  「碳圈」20 年:骗子、老兵和跑步入场的年轻人

  支付宝推出的蚂蚁森林。| 图片来源:极客公园

  以此为代表,碳业务的范畴边界不断扩张,从原来的碳咨询、碳核查、碳交易发展到碳管理、碳金融、碳科技、碳普惠,新人的专业背景相差很大,很多看起来与碳无关,例如金融、技术、互联网产品领域的人员流向碳行业——一系列碳培训的乱象也由此衍生。

  时代的潮水从不褪去,年轻人总是愿意涌向具备财富与机会的朝阳行业。

  知乎答主「奶爸」告诉极客公园,市场上的碳培训并非全为骗局,只是资质参差不一,但即使是正规的培训班,能够提供的也只是相对「正规」的知识体系培训。而在我们探寻一圈后发现,这类培训内容大多能够通过自学完成,实际在就业市场上不具备任何优势。汪军透露,「大部分企业并不过多招聘新人,没有行业经验的人很难被接受。」

  在业内人士看来,看似注册企业和表面需求激增,大量人才却只能停留在外围。

  「这个行业的隐形的门槛还是非常高的,不是挂着碳的招牌就是真的在做这个事情。」一名创始人级别的从业者告诉极客公园,「专业的人才需要对接上市公司,熟悉对方的系统和机制,甚至政府,比如你做碳汇,那么需要面对林业局,进入他们的白名单(采购名录),这些都需要有资源,靠积累的关系才能打进去,没有过去的业绩,你根本无法走进人家的流程。」

  上述人士说,很多新创企业并不实质招聘人才(也可能是招不到),而是拿到订单之后,外包给老牌的碳管理、咨询公司。「所以实际上市场主要参与者还是从前那些人。」

  另一方面,更多来自名校的高学历正涌入这个赛道。清新资本投资总监陆玄表示,他所接触到的创业团队成员大多出自国内外高校的博士,不仅科研能力强,也愿意投身产业化,「尤其是很多材料类和技术类的项目,创始人的学历背景堪称豪华。」

  实际上,与国际上一些先行国家相比,中国尚未完成相关立法,也尚未构筑起系统完善的职业体系(据报道已在规划中)。作为新职业的碳排放管理员,包含了许多独立的岗位,碳的核算、核查、交易、咨询,每一项工作内容都需具备很强的专业性,也需要复合型的知识背景——需求激增,但人才供给侧还远没有跟上。

  董会娟身处环境学学界二十余年了,自环境学一路攻读到博士,后进入上海交大任教,在电话里,她告诉我们,低碳是一个交叉学科,涉及经济学、管理学、统计学、环境、能源等专业。当前,国内各大高校基本没有专门开设碳管理相关专业或双碳专业。但在未来应该会改变——今年初公布的 2021 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中,新增专业名单中出现了「碳储科学与工程」专业,涉及碳汇与碳资产管理。

  这些年,董会娟也感受到了风向的转变。更多高校选择以研究院的形式参与双碳学科建设(清华成立了碳中和研究院)。2017 年,上海交通大学成立了中英国际低碳学院,招收硕士研究生,学制两年半。很多人在当时并不了解低碳,第一年的生源多是从其他专业调剂过来,规模大概在 60 人。后来,毕业的学生流向咨询公司和研究院所。近年来,学院每年都在扩招,入学成绩也变高了。

  新一代创业者则似乎乐观且有决心。在碳衡科技联合创始人黄彦翔(一名海归 90 后)看来,早年双碳行业已从「摸着石头过河」进入到了快速发展的阶段,他兴奋地告诉我们,「以技术创新来推动行业的边界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」。

  如无意外,可以确信的是,现在在市场上打拼的人,在未来也将被视为历史的探路者。即便现在——「整个行业其实仍然处在一个非常早期的状态。」黄彦翔说。而对于这项事业究竟意味着什么,他肯定地回答,在他的信念中,碳中和模式指向的未来机遇等同于一场「新的工业革命」。

  「在这个行业,中国在接下来的十年一定会孕育出一批世界级的独角兽。」他坚信自己会参与其中,就像每一个曾经(或者认为自己)站在历史关口的创业者们那样,踌躇满志。在这个跌宕的市场中,每一个离开和坚持过的人都曾有过这样的辉煌想象。